2008年3月6日 星期四

讀書的藝術

作者:天下編輯部  出處:天下雜誌 263期 2002/11

什麼才算是真正的讀書藝術?文學及生活大師林語堂認為,隨手拿過一本書,想讀時,便讀一下子,必須完全出於自動,才能真正享受閱讀。



讀書是文明生活中人所共認為是一種樂趣,極為無福享受此樂者所羨慕。我們如把一生愛讀書者和一生不讀書者比較一下,便能了解這一點。

凡是沒有讀書之癖的人就時間和空間而言,簡直是等於幽囚在周遭的環境裡邊。他的一生完全落於日常例行公事的圈禁中。他只有和少數幾個朋友或熟人接觸談天的機會,他只能看見眼前的景物,他沒有逃出這所牢獄的法子。

但在他拿起一本書時,他已立刻走進了另一個世界。如若所拿的又是一本好書,則他便已得到了一個和一位最善談者接觸的機會。這位善談者引領他走進另外一個國界,或另一個時代,或向他傾吐自己胸中的不平,或和他討論一個從未知道的生活問題。

一本古書使讀者在心靈上和長眠已久的古人如相面對,當他讀不下去時,他便會想像到這位古作家是怎樣的形態和怎樣的一種人。

透過書來沉思

一個人每天能有兩小時的功夫撇開一切俗世煩擾,而走到另一個世界去遊覽一番,這個幸福自然是被無形牢獄所拘囚的人們所極其羨慕的。這種環境的變更,在心理的效果上,其實等於出門旅行。

但讀書之益還不止這一些。讀者常會被攜帶到一個思考和熟慮的世界裡邊去。即使是一篇描寫實事的文章,在親身其事和從書中讀其經過之間,也有很大的不同點。

因為這種事實一經描實到書中之後,便成為一幅景物,而讀者便成為一個脫身是非,真正的旁觀者了。所以真正有益的讀書,便是能引領我們進到這個沉思境界的讀書,而不是單單去知道一些事實經過的讀書。

人們往往耗費許多時間於讀新聞紙,我以為這不能算是讀者,其目的不過是要從而得知一些毫無回味價值的事實經過罷了。

據我的意見,宋朝蘇東坡的好友詩人黃山谷所說的話,實是一個讀書目標的最佳共式。他說:「三日不讀書,便覺語言無味,面目可憎。」他的意思當然是人如讀書即會有風韻,富風味。這就是讀書的唯一目標。唯有抱著這個目標的讀書,方可稱為知讀書之術。

一個人並不是為了要使心智得進步而讀書。因為讀書之時如懷著這個念頭,則讀書的一切樂趣完全喪失了。

凡是以出於勉強的態度去讀書者,都是些不懂讀書藝術的人。這類抱著求知目標的讀書,其實即等於一個參議員在發表意見之前的閱讀舊案和報告書。這是在搜尋公事上的資料,而不得謂之讀書。

我以為味道乃是讀書的關鍵,而這個味道因此也必然是各有所嗜的,如人之對於食物一般。最合衛生的吃食方法,終是擇其所嗜而吃,方能保證其必然消化。讀者也和吃食相同。在我是美味者,也許在別人是毒藥。一個教師絕不能強迫他的學生於讀物愛好他之所愛好,也如為父母者不能望的子女於食物嗜其同嗜。一個讀者如對於一種讀物並無滋味,則他所費於讀的時間完全是虛耗的,正如袁中郎所說「若不愜意,就置之俟他人。」

所以世上並無一個人必須讀之書,因為我們的智力興趣,是如同樹木一般之生長,如同河水一般地流向前去,只要有汁液,樹木必會生長;只要泉水不涸,河水必會長流;當流水碰到石壁時,它自會轉彎;當它流到一片可愛的低谷時,它必會暫時停留一下子;當它流過急湍時,它必會迅速前行。如此,它無須用力,也無須預定目標,自然必然有一天流到海中。世上並沒有人人必讀之書,但有必須在某一時間,必須在某一地點,在某一種環境之中,必須在某一時代方可以讀的書。

我頗以為讀書也和婚姻相同,是由姻緣或命運所決定。世人即使或有人人必讀之書如聖經一書,但讀之必應有一定的時期。

當一個人的思想和經驗尚沒有達到可讀一本名著的相當時期時,他即使勉強去讀,也必覺得其味甚劣。孔子說:「五十讀易。」他的意思就是說,四十五歲時還不能讀。一個人沒有到識力成熟的時候,絕不能領略論語中孔子的說話之淡淡的滋味,和他的成熟的智慧。

再者,一個人在不同的時候讀同一部書,可以得到不同的滋味。例如我們在和一位作家談過一次後,或看見過的面目後,再去讀他的著作,也會得到另一種的滋味。一個人在四十歲時讀易經所得的滋味,必然在五十歲人生閱歷已更豐富時讀它所得的滋味不同。所以將一本書重讀一遍,也是有益的。並也可以從而得到新的樂趣。

找出自己喜歡的作家

我以為一個人的發現他所愛好的作家,實是他的智力進展裡邊一件最重要的事情。世上原有所謂性情相近這章事,所以一個人必須從古今中外的作家中去尋找和自己的性情相近者。一個人唯有藉著這個方法,才能從讀書之中獲得益處。他必須不受拘束地去尋找自己的先生。一個人所最喜愛的作家是誰?這句問話,沒有人能回答,即在本人也未必能答出來。這好似一見留情。一個讀者不能由旁人指點著去愛好這個或那個作家。但他一旦遇到他所愛好的作家時,他的天性必會立刻使他知道的。這類忽然尋到所愛好的作家之名例甚多,世上常有古今異代相距千百年的學者,因思想和感覺之相同,竟會在書頁上會面時完全融洽和諧,如面對著自己的肖像一般。

在中國語文中,我們稱這種精神的融洽為「靈魂之轉性」;例如蘇東坡乃是莊周或陶淵明轉世。袁中郎乃是蘇東坡轉世之類。蘇東坡曾說,當他初次讀莊子時,他覺得他幼時的思想和見地,正和這書中所論者完全相同。

當袁中郎於某夜偶然抽到一本詩集,而發現一位同時代的不出名作家徐文長時,他會不知不覺地從床上跳起來,叫起他的朋友,兩人共讀共叫,甚至僮僕都被驚起。喬治.艾略特(George Eliot)描摹他的第一次讀盧騷稱之為觸電。尼采(Nietzsche)於初讀叔本華(Schopenhouer)時,也有同樣的感覺。但叔本華是一位乖戾的先生,而尼采則是一個暴躁的學生,無怪後來這學生就背叛他的先生了。

只有這種讀書法,這種自己去尋找所喜愛的作家,方是於讀者有益的。這猶如一個人和一個女子一見生情,一切必都美滿。他會覺得這作家的筆法、心胸、見地、思態,都是合式的。於是他對這作家的著作即能字字領略,句句理會。他已中了那作家的魔術,他也願意中這魔術。不久之後,他的音容笑貌也會變得和那作家的音容笑貌一模一樣了。如此,他實已浸沉於深切愛好那作家之中。

隨心所欲來讀書

不過在數年之後,這魔法會漸漸退去,他對這個愛人會漸漸覺得有些厭倦。於是他便會去找尋新的文字愛人,等到他有過三、四個這類愛人,把他們的作品完全吞吸之後,他自己便也成為一位作家了。世上有許多讀者從來不會和作家相愛,這正如世上有許多男女雖到處調情,但始終不會和某一個人發生切近的關係。如此的讀書藝術之概念,顯然把以讀書為一種責任或義務之概念壓了下去。

在中國,我們常聽到勉人「苦讀」的話頭。從前有一個勤苦的讀書人在夜裡讀書時,每以錐刺股,使不致睡去。這種讀法太沒意識。一個人在讀書中間,正當那古代的聰明作家對他說話時而忽然睡去,他應當立刻上床去安睡。用錐刺股,無論做到什麼程度,絕不能使他得到什麼益處。這種人已完全喪失了讀書之樂的感覺。

這個問題解決之後,讀書的時間和地點問題,也同時得到了答案。即讀書用不著相當的地點和時間。一個人覺得想讀書時,隨時隨地可讀。

曾國藩於家書中答覆他的弟弟想到京師讀書以求深造時說:「茍能發奮自立,則家塾可讀書:即曠野之地,熱鬧之場,亦可讀書;負薪牧承皆可讀書。茍不能發奮自立,則家塾不宜讀者,即清淨之鄉,神仙之境,皆不能讀書。」有些人在將要讀書時常搭起許多的架子。剛要開始讀時,他會憎厭房裡太冷,或椅子太硬,或亮光太烈,而說不能讀。還有些作家每每憎恨蚊子太多或紙張太劣,或街上太闊,而說無從寫作。宋代大儒歐陽修自承最佳的寫作時候乃是「三上」:枕上、馬上和廁上。清代學者顧千里當夏天時,常「裸而讀經」,即以此得名。

那末究竟怎樣才算是真正的讀書藝術呢?簡單的答語就是:隨手拿過一本書,想讀時,便讀一下子。如欲真正得到享受,讀書必須出於完全自動。

一個人儘可以拿一本離騷或一本奧瑪.迦崖(Omar Kyayyam),一手挽著愛人,同到河邊去讀。如若那時天空中有美麗的雲霞,他儘可以放下手中的書,抬頭賞玩。或如在冬天雪夜,一個人坐在火爐的旁邊,手邊放著菸袋菸斗,他儘可以搬過十餘本關於哲學、經濟、詩文、傳記的書籍堆在身旁,以閒適的態度隨手拿過一本來翻閱。始覺得合意時,便可讀下去,否則便可換一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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